通常所说大金疆域的十九路,指的是十九个兵马都总管府路。除此之外,与之地位大致平行而分管不同的,尚有十三个转运司路、九个提刑司路、十二个按察司路,路一级官员执掌权责叠床架屋,时有兴废,而兴废的理由又往往莫名。相对而言,倒是金宋接壤的数千里边境线上,山东、河南、陕西三个统军司督领军马、镇慑封陲,权责比较稳定。
这样的管理体系,是对大金初年地方枢密院、元帅府半独立状态的针对性调整,在此后数十年里,大致保证了中枢的权威,杜绝地方割据。
唯独遂王是个例外。
遂王抵达开封府以后,却能立即在中枢之外,隐然建起一个小朝廷。皆因南京开封府作为宋国的旧都和巨额赋税所出,乃仅次于中都大兴府的第一等重地。而开封府内,留守司、总管府、转运司、按察司、统军司俱备。
这原本是为了便于随时统一事权,应对南方宋国的蠢动。但遂王以宗王的身份,得中枢授权出任南京留守,又有大批中枢高官随行,便迅速掌控了这些官署。数月之内,遂王统合了军、财、人事、民政权柄,俨然一个大金之内的小金。
当这个开封政权与杨安儿在山东骤然建立的“汉国”彼此厮杀,杨安儿固然号称数万数十万的兵力,而开封府方面也动用了金国河南路统军司下属,本来用于对抗南朝的镇防甲军和巡尉弓兵各部。短短月余工夫,两方大战小战不断,动辄血流漂橹。
这样规模的战争,又发生在蒙古军刚刚退走而大金百废待兴之时,莫说中都朝廷方面密切关注,天下各方,甚至与山东隔海相望的辽东,也有人在关注着。
“娘的,大金怎么就落到了这样的地步?杨安儿?那个卖鞍材的?称帝?”
说话之人重重挥了挥手。
此人三十来岁年纪,身材魁梧,神情剽悍,腰间悬着一柄明显加长加重的直背大刀,手里提着条粗马鞭,身后系了短斗篷。当他挥手的时候,斗篷带起了风,使得房间另一头的灯光猛然摇晃,闪了几下才恢复正常。
此人乃是辽东复州的守将,名唤纥石烈桓端。
这纥石烈桓端也是女真人里的猛将。泰和伐宋时,他为行军万户,先在蔡州破宋兵两千,然后自寿州渡淮,败宋步骑一万五千于鹞子岭,遂克安丰军,以此功劳被选充合扎万户,去年当上了辽东路宣抚司都统。
纥石烈桓端行伍出身,晓习军事,又颇能规画地方,自抵复州以来,颇得军民之心。
过去几年,因为耶律留哥造反、蒙古军哲别所部又几度突入,大金国的东北内地兵连祸结,局面的紊乱一如中原、河北,百姓十去七八。纥石烈桓端与知广宁府事、聚众于盖州的温迪罕青狗结为同盟,才勉力维持了这一带的安定局面。
听得纥石烈桓端的抱怨,身材壮硕,留着络腮胡子的温迪罕青狗自顾自地吃喝,过了一阵,才笑了几声道:“我们这里,区区一个千户都成了辽王,那杨安儿好歹曾经当过都统的,就不能称个帝?”
温迪罕青狗说的辽王,便是去年建元天统、以广宁为都城的耶律留哥。
耶律留哥本是金国东北招讨司的千户,大安年间蒙古崛起,朝廷担心东北的辽国遗民因有异志,下令辽民一户以二女真户夹居防之。
结果,东北本来无事,反而是此等羞辱举措引得各地契丹人勃然大怒。耶律留哥遂领兵逃亡,又纠合壮士剽掠上京和东京之间的隆州、韩州等地,顷刻间聚众十数万人,营帐百里,威震辽东。
纥石烈桓端看了看手上的文书,又悻悻道:“现在遂王正与杨安儿所部大战,可山东宣抚使郭宁、河北宣抚使仆散安贞、大名府宣抚使必兰阿鲁带等人,就这么干看着?”
温迪罕青狗把手里的肉骨头咬得嘎吱吱作响,一边咬着,一边含糊地冷笑:“耶律留哥攻打广宁府的时候,谁又曾出兵救我来?桓端,你以为,他们是没有能力,还是不想救?甚至,是乐见耶律留哥拿下广宁呢?”
纥石烈桓端愕然半晌,把文书一扔。
这句话,温迪罕青狗说得轻松,实际上怨气极深。
当日耶律留哥与蒙古军协作,先破完颜承裕的大军,再破东京辽阳府,又回师围攻广宁。温迪罕青狗督领军民死守,同时连连派遣使者,向四方求援,结果,各方心怀鬼胎,竟无一兵一卒响应。
温迪罕青狗在破城前夕,带着少量兵马舍命突围,最后逃到盖州落脚,得到新上任的复州守将纥石烈桓端接济,勉强度日。而妻、子、族人,尽数落入耶律留哥之手。
待到耶律留哥在广宁建号称王,整个东北内地,事实上已经被这个新生的辽国切割成了几股不相关联的部分。
曾经在密谷口一战丧尽数十万大军的著名败将奥屯襄,如今担任北京留守,元帅右都监,领兵若干坐镇北京大定府,算是一股。
著名的勇将完颜铁哥从中都返回以后,以东北路招讨使的职务带领两三千甲兵屯驻在临潢府路的泰州,算是一股。
兵力最是强盛,而且极擅招抚军民的新任辽东宣抚使蒲鲜万奴,如今正聚众于咸平路,试图恢复上京,这又是一股。
在蒲鲜万奴之前担任辽东宣抚使,现为上京行省元帅的老臣完颜承充所部,也是一股。
如果再划分得细一点,在盖州、复州抱团取暖的纥石烈桓端和温迪罕青狗两个也有资格出现。不过,他二人兵微将寡,论实力,只能算半股……或者小半股。
从白山黑水深处,到大海之滨,如今的东北内地,诸多势力犬牙交错,明面上打起造反旗号的,只有一个辽王耶律留哥。可耶律留哥占据的土地只不过一个广宁府,周围诸多势力却逡巡不进,全没有半点进取之心,那是为什么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