郑海珠没有丝毫被山呼万岁的飘飘然感觉。
她目光扫过那些面孔,再次确定,其中大部分壮年男子看向自己的眼神,与此前在码头见到身穿官袍的黄尊素时的眼神,不一样。
历来,未被逼到绝路的农民们,怕的仍是官与兵,而不会去畏惧一个只是施舍生机的妇人。
可自己招人来崇明的目的,恰恰并非停留在做慈善的层次。自己真心悯恤辽民的同时,是要在他们面前树立权威的。
郑海珠深知,取信于张铨、商周祚、张氏兄弟这样的士大夫阶层,自己靠的是上帝视角的见识;深交颜思齐和马祥麟这样的江海枭雄、沙场勐将,自己蹭的是白月光红利或者匪窝患难的机缘;郑芝龙、吴邦德等人与自己保持粘合度,则是因为共同创业的经历。
但对于眼前这些来自世道最底层的农民,上述种种,都没用。
郑海珠越是无法像秦良玉那样武力值爆表、能带着他们上阵冲杀,就越要强调自己带有官方色彩的身份,否则,招来的辽民越多,她越压不住。
郑海珠于是做了个手势,请众人噤声,继续说道:“各位乡亲别忘了,你们能来此处屯田,乃是因为,朝廷以功臣之名待我,给了我六品敕命。松江府的通判老爷,还有此地县里的大老爷、二老爷们,今日安置得如何妥帖,你们都看到了。既如此,我也要带着大家伙儿,守护此地一方安宁。现下是二月头上,正合江南的春耕时令,你们这几日先赶着农时下地。待忙过这一阵,每户就要出人参加操练。此处临海,海匪闹起来,不比鞑子心软。”
“成,成,俺们都听女菩萨的。”前排一个看起来颇为老成的辽民,应声道。
郑海珠盯着他:“不要叫我女菩萨,松江城里那些富贵人家出来施粥的,才是女菩萨。叫我郑夫人。”
“哦……夫人莫怪,莫怪。”那辽民摸摸脑壳,讪讪道。
人群里,少女花二与哥哥滴咕:“都说了有官家的品级了,怎么还能喊女菩萨。”
花大瞅着妹妹,懵懂道:“为啥不能喊?那些穿官服的老爷,咱不也兴喊青天么?”
花二不再与哥哥多解释,只是摩挲着手里的木头摇柄,默默地与天上的母亲说话:“娘,俺和哥哥,活着到了这个……这个叫啥来着,哦,叫崇明岛。”
……
“爸爸,妈妈,你们还好吗?”
黄昏时分,郑海珠坐在茅屋前的石头上,举目遥望远处海面的壮丽晚霞,思念着自己另一个时空的父母。
从万历四十二年算起,自己魂穿到这个世界,已经六年了。
985院校史地所毕业八年,存款八千,大龄未婚,职业不稳定,靠不定期地接稿为生,一度能拿到每千字三百八的结算价,最终因通宵赶稿而猝死,享年三十三岁零三个月又八天。
都说女人如果畏惧三十岁后被骂老女人,就去死一死,因为这样的话,身边人便会评论:“看那个谁,才三十几,年轻轻地就死了。”
郑海珠可以想象得到,在作为现代社会猝死者代表的语境里,恐怕自己已经被烧成灰好几个礼拜了,依然有人会从各个角度,剖析此女失败的一生,长吁短叹。
但这种想象,不过是转瞬即逝的自嘲。能够让一个女儿在长夜难眠的,只有对于年迈父母的挂念。
爸爸妈妈从未用世俗的成功标准,给过自己压力。他们最常唠叨的话,也只不过是:“少吃外卖,多睡觉。”
不知道他们这六年,是怎么熬的。
郑海珠将目光转向海滩的南边。她记得,到了后世,那里会有许多民宿。有一回,她碰上个厚道的公司,多拿了一千块稿费,就带父母,来崇明岛住过两天民宿,爸爸妈妈兴致高昂,还在夕阳中跳了一段交谊舞。
“怎么了?”
吴邦德走过来,递给郑海珠粥和馒头,一面打量着她的面容问道。
郑海珠揉了揉眼睛,才接过粥碗,轻描澹写道:“没啥,岛上风大,沙子也多。”
又问:“今天熬粥,用了多少米?”
吴邦德坐下来,咬一口馒头道:“这些时日,他们都是坐船,不干活,体力费得不大,又有带的馒头,所以这一顿粥,半石粮足够。”
郑海珠估算道:“后头农忙下地了,百口男丁加十个女人娃娃,每天得小三两银子,一个月光吃干饭就得百两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