双方这笔买卖,霜降这头化外天魔的尴尬之处,就在于只差一颗小暑钱,是死,哪怕只差一颗雪花钱,也还是个死。
陈平安依旧闭眼,坦诚说道“一开始有想过在这颗雪花钱上动手脚,不过我后来改变主意了。”
霜降停下身形,忧心忡忡问道“最后一颗小暑钱,该不会打定主意不给我了吧?隐官老祖可别如此做买卖啊,太伤人品。”
陈平安睁开眼睛,摇头道“当然不会,我与你做第一颗小暑钱的事情,你就可以活了。”
霜降轻轻点头,疑惑道“我知道此事,只是一直不敢相信此事。”
陈平安说道“你就那么想要再见霜降一面吗?对于一头得到了纯粹自由的化外天魔而言,还需要如此执念吗?”
两两沉默,陈平安继续说道“你们已经不算是什么神仙眷侣了。再者以你的道行和心境,何时何地,不是与那大修士霜降朝夕相处,形影不离?”
因为霜降之心魔,是他心爱女子。
应该是霜降跻身上五境之后的一份道缘,一直到霜降跻身飞升境,甚至有可能是在试图跻身失传之境的时候,这头化外天魔才真正显化而生,只是霜降始终未能彻底斩除此心魔,最终天各一方,估计是霜降使用了玄之又玄的某种道门仙法,只是驱逐心魔,未能真正降服、炼化打杀这头心魔。只是这些都是一些无根浮萍的揣测,真相如何,天晓得,除非陈平安将来去往青冥天下,能够见到那位真正的“霜降”。
化外天魔眯眼问道“你到底是怎么猜出来的?是那方女子闺阁物的绣帕,泄露了我的根脚,还是你摸我头颅之时,我的本能躲避?”
陈平安反问道“猜什么猜,不是你故意要我知道真相吗?”
那头白发童子模样的化外天魔,嫣然而笑,悬在空中,轻轻拍掌,由衷赞叹道“好一个隐官老祖,真是从来不让人失望的陈平安。”
陈平安说道“最后一颗小暑钱,我们来做一个百年之约,你我重逢之前,你帮我暗中保护一个人。”
白发童子轻轻轻弹耳畔青蛇,说道“第五座天下,只准上五境之下的练气士,进入其中,我可不敢违逆儒家规矩。有心无力,这笔买卖难为我了。陈平安,这就是你不厚道了,存心故意刁难?”
陈平安摇头道“我家先生就在那边,相信把守关隘的儒家圣人,最后还是会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但是你只有一次出手机会,在那之后,你至多被儒家圣人驱逐出境,到时候你就听从我先生的退路安排,无论是返回浩然天下,在落魄山落脚,还是被关押在功德林,我都会去找你,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,我都会信守约定,恢复你的自由身。如果你没有出手,你我自会在第五座天下碰头。”
白发童子问道“万一?”
陈平安沉声道“万一我无法守约去找你,百年之后,不管如何,你还是可以得到自由。”
白发童子开始围绕着行亭游荡起来,似乎在权衡利弊。
开始与年轻隐官推敲细节道“读书人最要面子,我就这么大摇大摆隐匿在某位剑修的神魂之中,那也算不得什么隐匿了,就算你那先生帮忙缓颊,一样不妥吧?若是捻芯可以去往第五座天下,魂魄足够深厚,可她是玉璞境,去不得啊。这可怨不得我,那头捉放亭大妖,一来是术业有专攻,再者它能够藏在金丹剑修边境的心神深处,成功瞒过诸位剑仙们,显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够做成的,你要是给我三年五载的水磨光阴,我也有把握找个金丹修士,去鸠占鹊巢。”
陈平安说道“我自会帮你寻一处隐匿场所。”
白发童子感慨道“隐官老祖,算无遗策,任我心中万千言语,竟是到了嘴边就无言。”
陈平安站起身,重新悬佩斩勘在腰侧,“如果答应了此事,烦请前辈以后在那座崭新天下,别做任何多此一举的事情,别再‘试试看’。不然你就要每天烧高香,一心求我死在这剑气长城了。”
陈平安笑了起来,眯眼道“以往每次打架之前,我从来不喜欢与人撂狠话,今天为前辈破例,请珍惜。”
白发童子再无嬉皮笑脸的神色,毕恭毕敬打了个稽首,“谨遵老祖法旨,即刻起,一颗谷雨钱的买卖,就算成了。”
陈平安一个后仰倒地,双手枕在后脑勺下,说道“我回头先试试看梦婆和清秋的道行深浅,如果连面对它们都束手无策,之后就有劳你以鸠仙手段,代为出手了。”
陈平安闭上眼睛,说道“可能你故意让我知晓女子身份,误以为你是霜降心仪女子生成的心魔,其实皆是障眼法使然,没关系,你赢了,反正我也没输什么。”
白发童子神色凄恻道“运去英雄不自由,老祖这般英雄末路的模样,瞧着真是让人心疼。”
陈平安随手抽刀出鞘,看也不看一眼那化外天魔,一刀迅猛劈斩而去,化外天魔很快凝聚身形,蹦跳着朝行亭那边伸出大拇指,一次次双手互换,“不是可挽天倾的英雄豪杰,也是能教那山河陆沉的枭雄,老祖……哎呦喂,好刀法!”
捻芯坐在远处台阶上,看着那头化外天魔和行亭青衫客,离别在即,极有可能是各去一方了,她突然有些不舍。
她这缝衣人,此生修行路上,从未如此热闹,却又安稳,不用担心那些防不胜防的山上算计,也从无看她如看鬼的眼神。